[Manchester by the Sea]李·钱德勒和三次出海航行
2008年12月2 3日
乔说记日记会让我好一些,还送了我一本笔记本。我不知道有什么好写的,老实讲,我想乔也清楚。
乔把笔记本递到我手上。 “就…拿着,”他说,“写点什么,怎样都好。”他看着我,好像在揣测我下一秒是会暴怒还是大哭。
我几乎要笑出声来,后来忍住了。乔才是那个更会写东西的人。
我爸妈给我起的名字是阿利斯泰尔,直到二年级的时候我还没记住怎么拼它,最后我爸妥协了,干脆管我叫李。“这要是再拼不会的话,我就跟你断绝父子关系,”然后他边抽着他的烟边哈哈大笑,看着我被吓得挂着鼻涕,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蠢样子,嘴里喷出来的烟断断续续的。怎么,乔,你把这都忘了吗?
乔又把本子朝我递一递。“李…?”他好像在把褪了毛的鸡往老虎笼前面送。真是活见鬼,他难道真的相信“悲痛会改变一个人”那种屁话?
“哦。”我说,然后接过了本子。
现在是凌晨2:16.第一次写日记还把日期写错了,好样的,李!
去他妈的吧。
2008年12月23日
兰迪今天又跟我大吵特吵了一通。没什么新内容,除了变着法子骂我是个“杀小孩的罪人”。我说我不否认。因为我确实没法否认。她说她要离婚。
也差不多是时候了。我跟她说,挺好的,这样你就不用跟你的杀人犯丈夫共度圣诞节。她扇了我一个巴掌然后走了,拖着她的行李箱。
人家老喜欢讲“突然”“瞬间”,好像真有什么戏剧性的把戏。从来没有什么突然。兰迪早就打包好了她的箱子。文件早就放在了茶几上。我们无非是走个形式,让事情更加顺理成章一点。
2008年12月24日
一提啤酒都喝完了,我现在正坐在浴室地板上。我不敢出门去买啤酒。
我就算是踏出门一步也能听见木头在火里发出的爆裂声,就呆在耳根后面。
乔跟我通了电话,他叫我不用再呆在快捷酒店了,他给我整理出个空房间,找到新住处前可以先待在他那里。
乔说话的时候很小心,又努力地不想让我发现。我发现了。“房子有壁炉,比快捷酒店暖和,”停顿。“帕特里克也很期待你来,”停顿。“明天我会过来接你,平安夜快乐,”停顿。就好像我是个一听到火或是小孩或是快乐之类的字眼就会崩溃的笑话。
这跟任何书里写的都不一样。并没有什么关键字触发的机关,也不会有随之而来的歇斯底里,大哭大叫。
死亡不是让你大哭的。死亡可以让你失去大哭的能力。过去的记忆也从来不会突然地涌现。它们会一直绕在你的脑子上,像苍蝇绕在腐肉上。
2009年1月2日
我在波士顿找到一份工作。做清洁工,水电工,维修工,随便他怎么叫吧。最低工资,外加波士顿市郊的一间房。我跟雇主说,等我过去看看再和他商量。但其实没什么好看的,工作我是肯定会接的。我不得不。
能干活总是好的。干任何事情都强过现在。
乔送我到车门口。他回头喊:“小帕,出来跟你叔叔说再见!”然后他转过头来。我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忽然发现我比他矮很多。
乔弯下腰抱住了我,他的大手拍着我的背,我的鼻梁戳着他的肩胛骨。
他儿子出来的时候乔把我松开了。“一路顺风,”他对我说,用手重重抹了把脸。帕特里克站在门廊上冲我挥手。
我感觉好一点了。不是那种大病要开始好了的那种好一点,单纯是好一点,我想不到什么类比。
一个月前把我带去做笔录的警官跟我说,我只是犯了一个任何人都可能粗心犯下的错误。“谁都有可能忘掉把炉罩放回炉子上的,”他说。
我现在也可能在犯错误,我不知道,也许我并不被允许变得好一点。
2009年1月3日
一宿没睡,老样子。
早上我爬起来发现外面下过雪了,就拿了个铲子去门口铲雪。我把门口都铲干净后就开始铲车行道。铲到一半的时候我看到有一条野狗从篱笆外面经过。我抓起一团雪往它扔过去,没扔中。狗冲我汪汪叫了两声,我把它嘘跑了。
回头一看,乔从门廊里走下来。“忙什么?”
我说我在赶狗。
他看了眼我手里的铲子,“昨晚睡得好么?”
我说:“还成。”
他大概是看出我在胡扯,但他也没有再问了。“我去做早饭了。你进不进来?”
我早就冻得够呛了。
2009年1月7日
刚刚帕特里克要出去散步,乔问我要不要也一起去。我说不了。
现在乔和帕特里克出门了,我待在楼上记日记。我把电视机的声音放的很大。电视上在放探索频道的纪录片,好像是一个人坐科考船去北冰洋。
他的声音可真蠢!电视台是不是付钱逼着他在天寒地冻的地方还得笑嘻嘻的?我想不出有谁会在这么冷的天气还笑得出来。
他现在在介绍北冰洋的动物。他说这里也有鲨鱼,我只看见冰。
我把电视关了。
2009年1月11日
我今天在酒吧里跟别人打了一架。乔把我接回来。
“为什么跟人打架?”
我忘了。酒劲过了我也没觉得疼。
2009年1月14日
我确定接下了那份清洁工的差事。显然我要负责四栋住宅楼的水电维修和清洁而不是原来说好的两栋。显然我对此没打算表示异议。
合同里说的市郊住房其实是一个小格子间,地下一层,两扇小气窗,一张行军床,一个写字台。对我来说足够了。
今天乔带着帕特里克来看房子。小鬼像个烟花一样在屋子里上窜下跳,“好酷!”他说。
乔又问了我一遍工资待遇。我告诉他,最低工资标准,外加这个房间。乔不是很开心,最后拖着我和帕特里克去买了两张沙发回来摆着。乔在小的那张沙发上坐下来,看上去很舒坦。乔在任何环境里都能显得安稳舒坦。他冲我笑:“好多了吧?”
帕特里克一屁股坐在了长沙发的一头。
我尝试要笑回去,但是失败了。最后我跟他说;“是的。”
我知道乔不希望我来这边工作,他更希望他能照应着我。但是实话是,我没有办法再在曼彻斯特待下去。我指望在新环境的冲击里麻木掉,在修电灯和水管中麻木掉,这样我可以多坚持一些日子。
熟悉这里的生活之后该怎么办,我还没有想好。
2009年1月15日
昨天晚上我睡着了,这是个好开始。
小房间的好处是它跟电梯间很像,可以把一切静电讯号屏蔽在外面。
我没有再听到燃烧的声音,没有再听到我的女儿们跟我说话的声音。不过过去的一个半月里来它们并没有离开过,所以这种陌生的安静反倒叫我不适应。
但是我还是能看见东西。我可以看见梳子上缠着金色的头发,或者是地板上的过家家玩具。它们可能被烧在我的视网膜上了。
我很确信当我们的房子着火的时候,我的什么东西肯定是落在房子里头一起被烧掉了。
2009年2月9日
今天一家住户要我去维修漏水的天花板。女主人脸上涂的粉可能比墙粉还要厚了,她跟唱歌剧似地跟我讲:“哦老天呐,我也不晓得怎么会这样!哦,我们只是坐游轮去度了个假!”她可能只是想跟我强调她坐游轮去度了个假。
我忽然想起我和乔和小鬼一起出海,坐着乔的小船。小鬼已经足够聪明,不会被我的鲨鱼笑话给糊弄了。回家后兰迪抱怨我的T恤上全是鱼腥味。我们家里还开着加湿器呢。我都要忘了我们家还有个加湿器。
干!
我当时在船上问帕特里克,选我还是选你爸爸?帕特里克不管我怎么唬他都说选他爸爸。
他真是个机灵鬼。
我修天花板的时候扳手砸到脚趾头了。歌剧演员见怪不怪地瞅了我一眼。
2009年3月14日
今天是帕特里克的生日。他爸爸又住院了,间歇性发作的老毛病。仍旧是我去学校接他,给他买了个冰淇淋。帕特里克也没怎么闹,比他同龄的小毛头要懂事太多了。
我带他去了麦当劳,他蛮开心的,估计乔平时不大允许他吃这些。
把他送回家后我又要连夜赶回波士顿了。走之前小鬼冲出来抱了我一下,跟我说再见。我说再见。小孩子最讨厌的地方在于他们会长大。
车开出院子后我才想起我还没有跟他说生日快乐。
2009年4月3日
乔这次出院后我们第一次碰头。他问我工作的情况,我说,就这样吧。他没有再问了。乔有一种要照顾一切的使命感,老叫我忘掉他才是那个动不动住医院的老病号。
他在海边的小摊上面买了三根棒冰,拿着往回走的时候掉了一根。他把一根给了帕特里克,然后要把他那根给我吃。我说不用了。帕特里克说:“叔叔,爸爸本来就不能多吃冰的。”乔看着我。我又说了一遍:“谢谢,不用了。”
最后是帕特里克一人吃了两根棒冰,我跟乔在他背后慢慢地走。
我的手机响了,是兰迪打来的电话,我挂掉了。乔说:“都还好么?”我说:“没事情。”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挂掉电话,就跟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吃那根棒冰一样。
2009年7月20日
乔邀请我和他一起出海。“帕特里克也一起来,”他说。我说好。
小鬼已经不喜欢腻着我们玩,反倒嫌我们吵到他钓鱼。“嘘,叔叔!”他说,“鱼要跑走了!”
最后变成小鬼坐在船尾钓鱼,我和乔挤在舵那儿聊天。乔说:“这回的天气可比上次好多了,是吧?”他看了看天,又回头看了眼他儿子。他戴了副墨镜,一顶棒球帽。帽子是我前年买给他的,墨镜也许是艾丽斯送他的,我不是很想搞清楚。他看起来可笑地年轻。
我说:“是啊。”其实我并不觉得这回的天气和上次有什么区别。每次出海在我印象里都差不多,都是我们三个,同一艘小船,同一片大得惊人的海域。出海给我一种时间停住的错觉,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只有一片海和三个钱德勒,没有曼彻斯特,没有波士顿,没有啤酒,没有艾丽斯、兰迪,没有小木屋,没有最低工资和小房间,没有床,没有半夜被吓醒,没有修理箱和修不好的电灯和漏水的天花板。
帕特里克像是钓上鱼了。“老爹!叔叔!”他喊,“搭把手!”
“我们说好不来打扰你的啊!”乔喊回去,把墨镜摘了下来,随手搁在舷窗边。他大笑起来,整个人快活地发光,冲他儿子比大拇指。
帕特里克被惹毛地大喊了些什么,我也没有听清楚。乔笑得更凶了,一只手拍着我的肩膀。小鬼讨饶似地转过来喊我:“叔叔!行行好!它快逃啦!”
乔笑着转过头来。
我觉得我该笑了。我蛮想笑的。
“就来!”我说,“下次不敢嫌我们烦了吧?”
乔推着我往船尾走。
“你们这些大人!”小鬼在嘀咕。
我终于也大笑出声。
发生在火灾之后,乔的死亡之前。没有注意到火灾的年份,瞎编了。
感觉没什么cp向,虽然兄弟的亲情超戳我。就这样了!